2008年5月3日

小野 - 與吳念真一起走過的飢渴青春

那天夜裏,我夢到了吳念真。 



        嚴格的說,我只是夢到我急著想打電話給吳念真,但是已經深夜十二點了,我不敢打,怕他已經睡了,因為明天我們有重要的期末考。夢裡面的我們是大學同班同學,成績不相上下,就是那種第一名和第二名的競爭關係。夢裡的我,比他聰明很多,哈哈,當然,那只是夢。在真實生活中,我記得當我們還面對面一起上班的那段日子,吳念真對我說過最多的話就是:「小野,我覺得我比你聰明,而且聰明很多。」 



     通常他在說這句話時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少見的溫柔,如果他正在抽菸的話,隔著一層煙霧,那種眼神豈止是溫柔而已,簡直就是偉大的劇作家才會有的那種悲憫和仁慈。(我就是在他的菸害中長大的)他在說這句話時並沒有要貶抑我的意思,他只是覺得我真的很笨,許多事情都已經知道是沒有結果的,還要勇往直前的做,其實是一種疼惜或讚美吧?(當然,這種特質只有我身上才有。)如果我自己不做這樣的解釋,我們的友誼怎能維持到現在?因為我們見了面一定會以刻薄無比的語言嘲諷著對方,從身材到品味,我們樂此不疲;如果沒有一點想像空間和信心,我們早就打一架結束長達三十年以上的友誼了。 



        回到那個夢境吧。夢裡面的吳念真並不是目前台灣社會普遍認識的那個簡直就要和台灣庶民文化畫上等號的各種產品的代言人,那個簡直要替全體台灣人打點所有食、衣、住、行、交通和生死的廣告代言人。夢裡的他還是青澀的大一學生,就像我們當年初相識的模樣。在夢裡的他上課時都坐在第一排,非常認真聽講,他要花很多力氣才能考得和我一樣好。我常常不去聽課,所以連考試的時間都忘了,夢裡面我焦急的要打電話問他,就是關於考試的科目和時間。我這大半生都被這樣的考試夢所苦,如果考試的夢中又出現了吳念真,那就是沒完沒了的苦了,因為夢裡他的成績已經遠遠超越了我。




     夢裡的吳念真是白皙溫柔的,長得比我高大英俊(我可能是把他的兒子的模樣移植給他了);所以追求者也很多,當然,我是說,在夢裡面,真實和夢往往是相反的。在真實生活中我們一直是一種隱約的競爭關係。說「隱約」只是禮貌,其實簡直是赤裸裸的生死之爭。才二十幾歲的我們,同時被簽約成為報社的專屬作家,我們也同時參加著一個又一個的文學獎。三十歲的我們,成為同一家電影公司的編審,一起企劃著每一年的拍片計畫。(後來我當上他的主管,他拒絕任何升遷機會,理由又是他比我聰明多了,當主管要開太多無聊的會,他寧願多寫劇本對公司比較有貢獻。)




     我們的競爭越來越白熱化。我們常常一起坐在金馬獎頒獎典禮的台下,等著頒獎人宣佈得獎人。有一年,我上台領了兩座金馬獎,有一座是自己得的,另一座是代替他領的,他去了香港寫劇本。我上台替他領獎時說了一段笑話,當然是比他自己上台精彩多了。(所以他是故意缺席的。)




     後來才知道,連我們各自讀著不同的小學的那一年全省作文比賽,我們竟然也是同一場的小小競爭者,連題目都還記得:「精神生活與物質生活」。那一次我們打成平手,因為都落選了。由此可見,我們兩人生命的意義就是用來彼此競爭的,是從小學就開始的。有一天,我和吳念真一起上廁所,他忽然嘆了一口氣說:「小野,我們這大半輩子什麼都比過了,現在,就只剩下一樣東西沒有比過。」「當然是你贏,OK?」我回答著。



         時間 



     其實,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真的」吳念真了。 





     在當年(遙遠的一九八九年),還未滿四十歲的我們「一起」辭職,「一起」離開了中央電影公司以後,我們和柯一正導演曾經想「一起」組一家影視製作公司。是的,什麼都是「一起」,一起這樣,一起那樣的。最後,我們終於相信,三個同質性的男人,最好還是彼此分開,自己開自己的公司。於是從那一刻起,我們決定分道揚鑣。從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起,我們兄弟們各自登山,各自走了不太一樣的人生道路,一晃就跨過了一個世紀了。




     我們總是會在對方有所「新的作為」時,被媒體詢問一下感想,包括他得了國際大獎,或是又要推出新的舞台劇戲,或是媒體要做他個人的特輯,我總得裝模作樣的說些「我對他很有信心,他簡直是天才」的檯面上光明的讚嘆,私底下想的卻是:「你真是太可憐了,那麼老了,還要像甘蔗被壓榨成甘蔗板一樣,還嫌自己不夠忙啊?我看你真是有被虐的傾向。」而我也總是在休息好一陣子之後,又忽然要匆匆上任新的工作,他也得被媒體追問,被迫發表一些言不由衷的感言,像是「祝福啊,新氣象啊。時代改變啦。」之類的,他的心裡一定是偷偷笑罵著說:「神經病,一定沒搞清楚狀況,老來不享受清福,沒事找點事幹,去折磨一下筋骨?真是自虐狂一個。」




     雖然在一些資深記者心目中,我們是最應該知道彼此狀況的老朋友,其實關於他的最新消息,我往往是接到記者的詢問電話才知道的。有時候我為了滿足記者的垂詢,只好說了一些關於吳念真的舊事,對方會打斷我說:「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嗎?」「不會很久吧,最多兩三年前吧?」我也會不服氣的反駁。「拜託,兩三年還不夠久嗎?兩三年的變化很大呢?」年輕的記者提醒我。「是喔?」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時間的度量在我們之間差距是那樣的大。




     原來我的人生有一大段時光像是停頓的,整整十年,我選擇了在家工作,過著閒雲野鶴、姜太公釣魚、大隱隱於市的生活,可是對吳念真而言,或許那正是他在絕望中為自己掙脫出一條繼續前行的道路的關鍵十年,相對於我的輕鬆自在,他過得比我辛苦多了。




     在這黑暗絕望摸索前進的十年間,原本他,還不想放棄電影,除了自己下海當導演拍了「多桑」和「太平.天國」外,也試圖去找資金當電影監製,繼續提拔年輕的導演,想用他自己當時的名氣,以一己之力,繼續完成當年我們在一起當電影公務員時代的任務。當有線電視風起雲湧的戰國時代,他又做了一系列影響台灣電視節目深遠的電視節目「台灣念真情」。(這一整段,請用貝多芬的快樂頌作為配樂,讀起來會更感動。)




     他原本真正想做的是這些其實缺乏遠景的電影電視創作,可是沒想到無心插柳的廣告代言,卻讓他紅到家喻戶曉,這和整個時代的劇變有關。九十年代正是台灣本土化越來越深化的時代,他本身參與造就了那樣的時代,那個時代也造就了他。從此以後,「吳念真」三個字本身就成了某種本土象徵意義,這,讓他後來越來越好辦事情,許多理想和夢想得以實踐。(這一段的配樂可以考慮桃花過渡,請東京愛樂管弦樂團來演奏。)




     不管是超級市場、連鎖店、大賣場,我到處看到吳念真的人像看板和人像立牌,想要看不到他,也難。基於一種本能的嫉妒心理,每當我不小心撞見他正推銷著不同產品的人像立牌時,都會對著立牌上笑得很虛偽的他罵一句說:「難道你不知道你這樣陰魂不散真的很煩嗎,你想嚇死人也不要用這招嘛?」




     我終於見到「真正」的吳念真了。那天我們一邊開著會一邊等著大師駕到。當他出現時,引起大家一陣騷動,許多人都衝到門口迎接他,他並不立刻走進來,他站在門口,一身中學生模樣的白色襯衫黃卡其褲裝扮,右肩背著一個年輕人的黑色酷酷背包,他讓自己斜斜屌屌的站著,手中還叼著香菸,像是要等著攝影機架好拍照,想像中的鎂光燈,已經如夜空的煙火般四起。(天哪,還在抽菸?)




     我注意到他炯炯的眼神。我很想找一個形容詞來形容他那一瞬間橫掃過來的眼神,用前面用過的溫柔、悲憫、仁慈都太虛偽,用「睥睨」這樣的字眼又怕他和我翻臉。他的眼神似笑非笑,有一種想要自我嘲弄的,看穿一切的,透徹的,當然,還有那種無法抹去的,深深的倦意。




     「不用再擺姿勢了,老朋友,怎麼擺都無法掩飾你的倦意,多年不見,你看起來比我老多了。因為我的時間整整停頓了十年。」我暗暗得意起來,其實,就算是當年分道揚鑣了,原來我們之間隱約的競爭,包括外貌和生活,竟然是無休無止的。




     人間條件




     三月底京都的櫻花樹上都還是花苞,櫻花季還沒正式登場。我在遊覽車上說著幾則關於吳念真的舊笑話,全車笑得最大聲的是聽過很多次的柯一正導演,後來連櫻花都被大家笑得乖乖的開了。




     當年柯導演接下了我們三個人合組的公司繼續做到現在,這趟是公司員工們的日本之旅,我只想重溫一下當年和老朋友一起工作、玩樂的感覺。說說沒有在場的老朋友的笑話是我們當年立下的規矩,吳念真曾經寫著:「我們朋友之間有個惡習,聚會場合誰不在場,所有的笑話、消遣、刻薄就繞著他轉,近幾年來主角幾乎全是小野,可是講來講去老是那幾套,一如他的長相,簡直無趣乏味之至。」




     能夠在那麼老之後,維持著老朋友之間相互刻薄的優良傳統,我內心的快樂可想而知。(我們在四十歲以後。就這樣老氣橫秋的囉唆起來,其實最不甘心老去的就是我們這個世代的人。)不過我說的笑話也像吳念真所寫的,講來講去還是那幾套,包括馴悍記、開會灑尿記等,不過「一如他的長相」,簡直越看越好笑,連柯導聽了都忍不住要自動加入,說一些關於他的新笑話。其實,他本人渾身上下就是一個笑話,每次見了他,就想笑,能夠認識他,人生真是幸福又美好。(請播放「我一見你就笑」)




     時序進入到二十一世紀後,我們偉大的「國民劇作家」吳念真迷上了舞台劇,接二連三的推出了「人間條件」系列劇作,創造了一種全新的劇種,引進了許多原本不看舞台劇的觀眾,就像當年他寫的近百本的電影劇本一樣,一再締造了全新的票房紀錄。(我這樣狗腿的讚美方式,到底是想搞笑,還是真心的歌頌,連我自己都迷惑了?)




     吳念真在一系列的「人間條件」劇作中,刻劃著人世間各式各樣互動的情感,包括了感恩、情義、責任和了解,他總是慣用笑中帶淚的幽默手法來處理他的每一齣戲劇。坐在舞台下的我,忍不住會想著這個天才般的劇作家是如何在對自己極為不利的人間條件下,創造了屬於他自己的奇蹟?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在半工半讀的讀著大一。出生在礦工家庭的他,在沒有任何資源和條件下,早早就放棄了繼續升學,隻身來到台北當學徒,受盡各種人世間的欺凌羞辱。最後他還是考進了輔大夜間部,讀了將來可以謀生的會計系,白天就在市立療養院當圖書管理員。對很多人而言,這樣的人間條件是走不下去的,是很容易怨天尤人自暴自棄的,可是他卻一點一點走出來,越活越自在,對社會的影響力也越來越大。




     他讓我想到了煤礦。當然,我說的不是他的外表,而是整個人所散發出來的生命特質。植物的枝葉落入土裡成了腐植質,經過了幾番地殼變動被壓到更底層,隔絕了空氣,高溫高壓讓這些千萬年的腐植質變成了煤礦。吳念真用他的作品散發著人間的光與熱,但是他自身在人間所受的痛苦和煎熬,卻讓他內心有一種孤絕的寒冷,就像埋在地底層的煤礦。這種冷熱的不協調,讓他自己也很難平衡。(抱歉,我無意要為他立紀念碑,但是,這回可真的是在讚美了。)


     

         天天天藍




     「天天天藍,想不看到他,也難。不知情的孩子他還要問,你的眼睛為什麼出汗?」




     我唱著自己改過歌詞的「天天天藍」,獻給我的老朋友和我們一起走過的飢渴的青春,還有那個曾經讓我們眼睛一起出汗的,壓抑、苦悶卻一定要自己幸福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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